因为生活中的动荡,梁宗岱译《浮士德》,只译了半本。他的《蒙田试笔》,也只是蒙田散文中有限的几则。即便这样,很多文学爱好者觉得他的这些不全的译本,更得原作精髓。究其根本,在于他的译笔里流淌着诗的灵魂。他的创作,不仅是语言之间的摆渡,更强调跨越文化的诗意通感。在他的翻译生涯中,诗是首位的。他只翻译过一本小说集,就是《交错集》,而他所选择的里尔克、霍夫曼、泰戈尔等人的小说和戏剧,其中的主宰精神还是诗。他在《交错集》初版的题记里写道:“这些作品有一个共通点,它们的内容,非一般小说或戏剧所描写的现实;它们的表现,非纯粹的散文或韵文;换句话说,它们多少是属于那诗文交错的境域,帮助读者认识人生的某些角落。”
他的一生并没有完成和才华相匹配的功业
当梁宗岱告别罗曼·罗兰,后者不会想到,这位异国小友回国后的人生会异样坎坷,因为风波、是非和大环境的动荡,他的一生并没有完成和才华相匹配的功业。
梁宗岱一生狷狂,口头禅是“老子天下第一”。吴宓形容他是“中国拜伦”,他听说后不以为然,说:“我们只有坏脾气这一点像。”有自知之明,却全无悔意。他28岁出任北大法语系主任,就像一枚炮仗扔进文艺圈———批郭沫若译雪莱“煞费思索”,挖苦梁实秋“厚颜无耻地高谈阔论他不懂的东西”,和罗念生见面时,因新诗节奏的争议,一言不合拳脚相向。萧乾回忆,圈子里数林徽因口齿最不饶人,当着她的谈锋,没一个男人敢不低头。但有次林徽因质疑梁宗岱译的瓦莱里《水仙辞》,他当场不顾绅士风度,和林女士撕破脸对骂。沈从文私下揶揄过他。
胡适一手提拔了梁宗岱,他照样开炮:“胡适的学问有极其浅薄的一面,他对杜甫律诗的批评都是外行话,至于谈中国画,尽是胡说,在一定程度上他败坏了我们的学风。”几年后,梁宗岱为了和原配离婚,官司闹得鸡飞狗跳,最终还是胡适出面调停,以金钱补偿来息事宁人,事后,胡适在日记里写:“(梁宗岱)小不忍,自累至此。”此后,两人交情到尽头,新学年开始后,梁宗岱离开了北京大学。
梁宗岱因多情、狂傲在文人圈里出名,却也被这性情所累。他的几乎全部创作,在人生的上半场完成,然后因为接连的情变、婚变和流言蜚语,以及外部时局动荡的冲击,他的生活里再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。等到他有机会重返三尺讲台,出身中医世家的梁宗岱,这时已经捡起童子功,从烹文煮字转入从医制药。好友卞之琳认为,他性格中有浮士德的气质,追求“无尽的多变性”,不会“以一生殉一业”,这造就了他的激情和活力,也成了他的性格缺陷。当然,也有一种善意的开脱,认为他的性格让他在动荡的时局中难以适从,而制药救人填补了读书人使命感的落空。
天性乐观的梁宗岱在采药制药的那些年里曾说:“就算沦落到鲁滨逊的境地,我也能活下去成为鲁滨逊。”也自认“晚景不错”。但终究是有憾的,他缠绵病榻时,惦念没有译完的《浮士德》,据说他临终时,发出一声低吼。到如今,千帆过尽,唯有字纸长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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